從當醫學生到教醫學生,何橈通深深了解醫學生的苦處,他認為,真正訓練如何做醫生是在醫院裡,不是在課堂上,身為醫學教育的領導人,他努力傳授活知識,要讓學生知道真實的情況,而不是讓學生躲在象牙塔裡……。
在功利取向的社會裡,不少醫學生以當名醫為職志,很少優秀人才願意投入吃力又不容易看到效果的醫學教育工作,國立陽明大學醫學院院長、也是台北榮民總醫院教學研究部主任何橈通算是一個「特例」,雖然具備醫學院學生博學強記的特質,也曾有機會成為熱門的心臟科醫生,最後卻專攻當時不甚起眼的新陳代謝科,又把大部分時間投入教育改革工作,默默付出,樂在其中,他自我剖析是:「隨遇而安的個性使然。」
對於學醫這條路,何橈通沒有史懷哲般的抱負,只因為父親是國防醫學院的醫生,所以,他就跟著學醫;而投考國防醫學院,他更是直言不諱地說:「因為家境比較貧窮。」
在沒有偉大理想、也談不上特別有興趣的情況下進入醫學院就讀,何橈通真正對醫學產生興趣反而是以後的事,也許在當學生時對教育有些感觸,埋下一顆「將來發現醫學教育有些問題」的種子,他指出:「有些高中生在選讀醫科時並不夠成熟,還搞不清楚日後要當醫生的種種難題。」
不和人爭
另闢蹊徑
醫學院畢業之後,當時的老師、現任中央研究院院士蔡作雍有意提拔何橈通,想把最後一屆美國援華醫學會獎學金(CMB)的名額給他,讓他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,何橈通居然不領情,提出3個理由拒絕老師的好意:1.當時在榮總已經當了總醫師,即將升主治醫師;2.當時已有論及婚嫁的女友,按軍方規定,如果結婚後出國的話,太太必須留在台灣,他不願意把新婚妻子丟在台灣;3.受父親影響,想當一位能直接接觸病人,造福人群的醫生,不想從事研究工作。不過,後來何橈通還是因緣際會走進研究的領域。
在去榮總之前,何橈通是國防醫學院優秀的助教,心臟科前輩表達善意說:「你是我們有名的助教,應該來心臟科。」但是,私底下卻是暗潮洶湧,心臟科是相當熱門的科別,當時已經在榮總的學長和學弟聯合排擠他,傳話說:「這個人(指何橈通)如果來心臟科的話,我們都沒飯吃了。」生性隨遇而安的他也不力爭,他發現新陳代謝科好像也不錯,就想投入這個領域。
由於新陳代謝科在當時,不是熱門的主流科別,老師知道後勸他考慮兩個因素:1.新陳代謝科賺不到錢,如果想要賺錢的話,要再考慮一下;2.新陳代謝科必須什麼都會,所以,不能害怕考試。何橈通原本就不太重視金錢,也不怕考試,所以,未太多思索就決定投入新陳代謝的領域。
而後來也證明他走這條路是對的,在投入教育改革之餘,何橈通在醫學研究方面也頗有建樹,例如「胰島素阻抗伴生高血壓中內皮素角色之探討」、「高品質重組瘦蛋白的量產及其生化特性、生理功能研究」、「高三酸甘油脂血症內皮素A型受體基因之表現」、「糖尿病死亡率與心律變異之關係」……,都引起國內外醫學界的重視。
審思醫學教育的落差
推動教改
除了學術成就之外,何橈通在醫學界最受矚目的成就,當屬推動醫學教育改革,致力於打造全方位醫學生。在國家吹起一陣教育改革聲中,身為陽明大學醫學院院長的他,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改革浪潮中缺席,幾年下來,何橈通已經成為改革委員會中重要的意見領袖,可是,他還是本著做事不居功的本性,不會爭著當主席、當主角,他說:「如果意見被採納,我會很高興,但功勞我從來不要。」
醫學教育有許多可以改進的空間,「醫學教育的內容又深、又冷、又澀,可是,到了醫院又發現在學校學的東西不太重要,」在行政、研究、臨床都有深入了解的何橈通直言:「真正訓練如何做醫生是在醫院裡面,不是在課堂上。」
臨床教育為什麼那麼重要?因為在課堂上老師教了半天「血糖是什麼?如何測定血糖?」學生很快就忘記了;如果是老師帶領學生做床邊教學時,老師做一遍給學生看,學生一下就學會了;可是,學生還是可能忘記,所以,何橈通說:「最後讓學生自己做一遍,學生就真正學會了。」
當一位臨床醫生,什麼事都會碰到,何橈通認為:「當醫生最重要的就是溝通,只要維持謙虛的心,就可以學到東西,不見得是個別領域的專家,但可以是普通常識的溝通者。」
課堂上和實務上的落差,使得不少醫學院學生第一年到醫院去就搞不清自己的定位,醫學生以為英文order就是命令,對著有豐富臨床經驗的護士頤指氣使,何橈通澄清:「剛畢業的醫生,有很多地方要問護士、跟護士學。」
對學習做深入研究之後,何橈通才發現,過去教授在台上唱獨角戲的演說式教學法,在學生腦袋裡,存活的記憶只有10%;如果看過實際的示範之後,存活記憶也不過20%。可是,如果由學生自己發現問題,自己去處理、解決的話,存活記憶會提高到80%;再進一步去教別人,存活記憶更會提高到90%以上,所以,最好的學習是教別人。在推動教改的過程中,常常和一群教育專家討論,他才知道:「教改最重要的是改變教學方式。」
花6年摸索
研發本土教案
當陽明醫學院開始將醫學教育從傳統演說式教學法,改變為互動的問題導向學習(problem-based learning,PBL)時,實驗班的學生學習興致很高,反觀非實驗班的學生,不願意繼續接受教授單向解說的枯燥課程,何橈通知道改革是對的方向。
剛開始推行問題導向學習時,困難重重,由於國內缺乏相關教案,因此,陽明醫學院的第一批教案是花大錢向哈佛買來的,「可是,並不適合我們用,」經過6年來的摸索、改進,何橈通自豪地說:「陽明醫學院的教案是全國最好的。」
什麼是PBL?已經非常咸熟這種教學方式的何橈通,信手拈來就是教案,例如:有一位先生到菲律賓參加會議,住在當地一家旅館,開完會回到台北,一週後發現有高燒情形,看診時檢驗出白血球3200。當學生拿到教案時,會注意到的重點首先是發燒,那必需了解的問題有:1.發燒的原因會有哪幾種可能;2.菲律賓的蚊子有很多品種,有沒有可能得了登革熱、腦炎、瘧疾?3.菲律賓還有沒有其他傳染病?4.另外,就是白血球3200多,又代表什麼意義?是不是免疫系統有毛病?
在這個教案中所設定的學習目標是:「發燒以及白血球免疫系統」,在主要重點之下,再細分數個次要重點,分工之後,2天以後進行討論。同學自行找資料解答問題,回來討論時「比老師還懂,」何橈通表示:「老師不必發表意見。」老師的角色是在維持討論的品質,例如:當某位同學的發言踴躍,一直在講B細胞,卻已偏離主題時,老師要適時把主題拉回來,但又不能讓同學覺得挫折,老師的說法要婉轉:「這位同學很不錯,我們另外找時間,專門來講B細胞。」還有就是同學太沉默,老師要詢問他對同學發言的看法:「你覺得蔡同學說得怎麼樣?」如果同學回答:「不錯呀!」卻無法具體說出好在哪裡,那大概就是沒準備,老師適時的抽問,會讓他以後更投入。
考制不改
教育還是會失敗
何橈通把PBL的優點歸納出5點:問題導向、自我學習、團隊合作溝通、兼顧人文倫理,及解決問題,並以完整的教案為平台。雖然有諸多優點,學校還是擔心學生學得不夠完整,就把上課時間分成兩大部分,1/2的時間維持傳統演講式的教學,1/2的時間進行PBL討論,因為,「如果像某大學醫學系全部都是PBL,學生碰到國家考試怎麼辦?」他憂心地說。
在現在的制度下,醫學生自醫學院畢業後還不能當醫生,要通過國家考試,取得執照之後,才算具備行醫的資格。而考執照又是另外一門學問,就有學生潑學校冷水:「PBL確實很好,可是,考試還是筆試」。何橈通透露,有補習班向三年級的學生招手,交7萬元保證可以通過考試,想不到「還真的有學生去,別的學校也有很多人去,」他憂心地說:「大專聯考前幾名考進來的學生,國考還要靠補習班,檢討起來真的很悲哀!」
今年通過國考的比例提高到六成,有人認為總算給補習班一次大大地打擊,補習班卻是順著杆兒往上爬,說:「以前是三成、現在是六成,所以,來補習班還是有用。」說到國考的種種問題,何橈通語重心長地表示:「如果考試制度再不改,教改還是會失敗。」
傳授活知識
讓學生走出象牙塔
除了上述關於專業知識的學習之外,何橈通也注意到醫學生的人格日後是否適任醫療專業人員的問題。在實際的案例中,確實有學生在接觸臨床之後成績開始倒退;或是行為反常,上網偷看人家的祕密、亂看病…,何橈通說:「這是因為他是大學聯考進來的,人格上不是成熟的人,不足以擔當照顧病人的重責大任,醫學院只好安排這樣的學生轉系,可是,轉過去的系也不很歡迎這類的轉系生。」
為了預防類似案例,何橈通就很肯定大一、大二所設置人文教育課程的功能,他的看法是:「可以讓學生了解醫生的生活方式,生活作息,這樣學生可以更早清楚自己適不適合當醫生,不會讀到大五、大六,才發現自己不適合而另謀出路。」
從當醫學生到教醫學生,何橈通深深了解醫學生的苦處。不論多麼有理想,醫學教育一定要和臨床接觸,當學生一到醫院實習,發現問題最多的就是健保,一個上午要看50、60個病人,問題更是形形色色,不一而足,學生會覺得:「怎麼看?學校教的是錯的,醫院是另一種狀況。」
作為醫學教育的領導人,何橈通認為,不可以讓學生躲在學校象牙塔裡,必須讓學生知道真實的情況,所以,五、六年級的案例就不像三、四年級那麼單純,例如:「有一個單親媽媽,沒有保險,兒子吸毒,曾發生跳樓事件,跟愛滋病患接觸過…。」因此,倫理學、醫事法律學、社區醫學、實證醫學、sars之後還增加了感染管控,五大學問通通要學,愈到後面愈複雜,何橈通認為:「醫學生後來就變成通才了。」
最喜歡「醫生」的角色
在何橈通的頭銜當中,有從事行政的院長、主任職,有代表研究、教學的教授職,還有真正接觸臨床的專科醫師職,這還不包括主持研究計畫、參與教育改革等任務編組的工作,身兼數職,在不同的場合扮演不同的角色,然而,他仍然最喜歡把自己定位在「醫生」這個角色,因為這才是他繼承衣缽,想要造福大家的初衷。
不論多麼忙碌,他都不放棄最前線服務病人的工作,每週二的門診,通常掛到80多號,每個病人只分到3分鐘的時間;每週五還有一次專看約診病人,人數約20人。在教學的時候,何橈通就同時會傳授:「20個病人的看診方法和80個病人的看診方法,而且,不能省略、不能誤診,全部都要照顧到。」
為了兼顧多元的角色,何橈通除了看門診,目前不收住院病人,因為沒時間天天去巡房,如果病人需要住院,他會轉介給同仁(以前的學生)。薪水固定、門診維持1〜2次,這樣的模式「吸引好幾個優秀的醫生到教學研究部來,」他自豪地說:「像是陳祖裕,又是醫學系副系主任、又是副教務長、又是醫策會副執行長…,和我一樣忙得要命,投入的熱情不得了。」其他還有陽明大學傳統醫學研究所教授暨內科教授郭正典,及聯合人體試驗委員會執行秘書郭英調等,都是何橈通得意的大將。但是,不可能大家都調到教研部,像王錫崗、黃生旺、陳震寰、黃志賢、楊令蝺等無數的老師,都能投入無比的熱情、時間及心力,才能執行醫學教改之艱鉅工程。
並不是所有醫學院和教學醫院之間都有類似的合作默契,像是某醫學中心曾羨慕地說:「怎麼會有這種醫生,我們養不起。」何橈通倒是認為:「這要看主事者有沒有魄力。」
雖然經常把「隨遇而安」掛在嘴上,可是,做事情的時候,只要是對的事情,還是會很有魄力地據理力爭,即使和他意見相左的人是自己的老師,何橈通還是會就事論事說出自己的看法,就像蔡作雍老師碰到他還會跟旁邊的人提一下:「何橈通以前講話多麼尖銳、多麼衝,現在好多了。」做事方法喜歡有魄力,對人生際遇卻是隨遇而安,曾經和何橈通互動過的人,就會對他留下鮮明的印象。
典範在夙昔
醫生在當今社會裡的形象,幾乎和名、利、社會地位脫離不了關係,受到現實環境的影響,台灣醫學教育界難免感慨:「缺乏典範。」何橈通也覺得:「典範很重要,老師給學生的影響很大。」
何橈通在臨床醫學方面耕耘多年之後,漸漸發現研究工作的重要,就申請美國援華醫藥促進會(ABMAC)的獎學金赴美深造,在那裡他學到了事必躬親,不能只看書面報告,以及尊重病人的態度。
赴美當時,何橈通已經是醫院裡最年輕的主治醫師,按理說應該是該學的都學會了,到了密西根大學,在跟隨美國教授學習的過程中,他看到了典範。
有一次,教授很客氣地問:「這位病人血壓怎樣?血糖多少?」
何橈通回答:「都很好。」
教授不太滿意這個答案,繼續問:「那血壓是多少?皮膚有汗嗎?」
何橈通漸漸領悟到,「教授用這種方式教導我:要自己去看病人,」不要只是看病歷。
在民國60、70年代的時候,台灣醫生很有權威,病人通常只有乖乖聽話的份;然而,美國的醫生看病的時候,卻是非常尊重病人。在初診的時候,醫生要提出醫療選擇給病人,讓病人自己決定要怎麼治療。
有一次,何橈通替一位甲狀腺亢進的病人看診,他告訴病人有3種選擇,其優缺點,並建議用第3種方法治療。想不到病人很聰明地問:「如果我是你太太,你建議用哪一種?」有了這次經驗之後,他學會把事情一次講清楚,告訴病人:「醫生建議用第3種;如果你是我太太,我還是建議用第3種。」
到美國取經期間學到的經驗,讓何橈通成為一位更人性化的醫生,而且,後來他也成為別人的典範。有一位北一女畢業、就讀UCLA醫學院的女生,後來當到住院醫師,在取得專業執照之前,她離開美國兩個月,跟著何橈通進修。
這位女學生看到何橈通逐一幫50位病人量血壓,當時沒有電子式血壓計、沒有電腦,女學生嚇壞了,忍不住問:「老師,你量了50個,手不會酸嗎?還要聽,耳朵不會痛嗎?還要寫…」。
這位女學生原本只想當一位快樂的家庭醫師,受何橈通影響,第二年寫信來就透露:「轉到華盛頓DC美國國家衛生院(NIH),想做臨床研究,但還是看家醫科的病人。」再過二年,她轉到波士頓去,改走學術醫師(Academic Physician)的路了。
女學生的爸爸是何橈通的病人,來看何醫師時就會提起:「我那個孩子那幾個月受你影響,改走學術路線了。」
這就是所謂的典範,老師影響學生,學生變成老師後,繼續把當時老師教給他的再教給學生,一代又一代,把對的、好的特質傳承下去。
影響最大的一個人
早上是何院長,下午可能變成何主任、何教授、何醫生…,每天忙到不可開交的何橈通,有一次因嚴重的身心不調,而住進加護病房。雖然一天就出來,不過,他知道太多雜念就不容易保持身心均衡,所以,也讓他開始重視心境的修養。
而走路正是他保持心境平和的方法。他隨身攜帶計步器,一天的目標是一萬步,為了達到這個目標,往返台北榮總和陽明大學時,他儘量走路,「心境平和下來,不會有雜念,看事情就很清楚。」
何橈通常在會議中提出讓與會者稱讚的好意見,他氣定神閒地說:「那是因為我儘量讓自己沒有雜念、沒有預設立場、不先入為主,就容易看穿問題的癥結,然後提出可行的建議。」而這也和信仰有關。
何橈通父親去世的時候,母親儘管哀傷,卻還是平靜地在一旁摺往生紙,他幫忙時看到往生紙上印了一些字,就問母親那是什麼,母親說那是「往生咒」,順便建議他:「只有幾十個字,就背一背。」他一下子就背好了。母親覺得他頭腦不錯,就建議他把200多字大悲咒也背下來。
念佛多年的何媽媽從來沒有拖著何橈通去拜拜,也沒有規定他讀經書,但在那樣的機緣下,何媽媽順水推舟跟他說:「媽媽讀了這麼多經,不知道是什麼意思,你很聰明,你來解釋給我聽。」他以前對經書並沒有特別研究,卻能夠深入淺出講給媽媽聽。媽媽聽了之後,覺得很清楚,還叫他去講給師父聽。
經藏義理深奧卻難不倒何橈通,因為,還在當學生時,他就對老子很有興趣,由於他喜歡講道理,同學還給他一個「何老道」的外號。可是,讀經不見得就有修養,他讀佛經之後最大的感觸是:「要跟著修行才有用。」
抽菸的意境
因為爸爸有抽菸的習慣,何橈通大學畢業後也跟著吞雲吐霧,不過抽得不多,一天不超過半包。直到有天他生病了,學生提醒他:「偉大的理想、事業都要靠身體。」他便決定戒菸,而且一天就成功了。
戒菸之後,原本有抽菸習慣的實驗室同仁都跟著戒菸,何橈通問同仁以前為什麼抽菸,同仁竟回答:「因為你抽,我們不好意思不抽。」他才知道人家壓根兒不想抽。
戒菸三年之後,何橈通有一天在睡覺時夢見:他到威尼斯開會,住在位於水邊的旅館,早上起床,坐在庭院吃早餐,桌上端來一杯濃濃的咖啡,鴿子飛下來,抽根菸,好不舒暢。
夢中的場景發生在何橈通尚未戒菸之前,想不到戒菸三年後竟在夢中重現,他對太太說:「可見在那種情境下抽菸,是多麼美好的事。」而夢見抽菸之事從此未再發生,可見三年之後,才將抽菸從意識中根絕。不過,他並沒有因為那個美好的意境而重拾菸桿兒,畢竟健康還是比較重要。